身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盛名,承载两千年历史之深厚积淀,又面临短短几十年重拾断简残篇之困局。在今天中国传统文化复苏的大潮中,传统插花之红火究竟是只能搭一时东风而后续乏力,还是借机振兴,开启新的传承与创新篇章,历史在这一阶段提出了迫在眉睫的课题。
“传统”全面复苏隐忧深藏其中
今年,中国传统插花火了!一是各地开山立派,理论体系开始突破;二是它在社会大众中越来越受到青睐。从内到外,复苏势头不容忽视。
多年以来,说到中国传统插花,我国台湾业界最推崇黄永川教授,他的代表理论为四大花型(心象花、理念花、写景花、造型花);中国大陆业界则以王莲英教授的六大花器(瓶、盘、篮、碗、缸、筒)理论为范本。然而,随着传统插花研究的发展,随着“习花”之人将东西方花艺兼收并蓄,以传统为基础、大胆开拓创新的风格流派也在这两年纷纷建立。其中,以下几大流派风头正劲。
易花道,由北京花艺名师万宏在今年创立。万宏介绍,易花道根据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插花造型特点,借鉴了日本花道的教学方式及现代艺术设计理念,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酝酿,理论体系在近3年不断调整,推出了“三才式”、“写景式”、“十全式”、“两仪式”和“一元式”插花;东方自然风,由南京花艺名师倪志翔在今年推出。倪志翔告诉记者,这一风格以传统文化为根,借鉴中国盆景造型理念,又融合欧洲自然风花艺,将草本与木本结合,分为田园、森林、热带雨林、水景和架构五大体系;浙派插花,由浙江省花卉协会插花花艺分会会长吴龙高提出,他在浙江业界将传统插花统一容器、花材、色彩、审美,形成以地域为特色的风格流派。
说到传统插花班招生的火爆,今年年初记者摸底京城30 余家花艺学校时已深有感触———“不用宣传,微信朋友圈招生已经供不应求。”从全国来看,微信圈最具口碑,几乎每次开课后都被刷屏的,就是山东乃夫花艺学校开办的,由中国插花花艺资深大师、中国杰出插花艺术家蔡仲娟坐镇的传统插花班。80多岁高龄的蔡仲娟老师以深厚的传统插花造诣,注重商业应用的独特角度,从去年课程一推出就引起强烈反响,三期基础班招生近200人。据最新消息,明年开春的研究生班不得已要设定选拔门槛,且早在一个月前名额已满;在插花一向繁荣的江浙一带,文化复苏态势明显,尤其结合生活四艺的插花讲座再也不愁生源。吴龙高向记者介绍,去年下半年,杭州大约有近30家茶室引入插花教学,台州的苏群、宁波的郑全超、余杭的刘俊等花艺师,将插花与茶艺、书法结合授课大受欢迎,杭州浙派插花培训基地为此专门开班培训了15名花艺老师;江苏无锡的刘若瓦这大半年忙得不亦乐乎,他颇为激动地告诉记者,他精心装修了180平方米的拈花阁传统文化学堂,将插花、古琴、茶艺、书法相结合,并与茶道、棋道、淑女会活动联合举办,今年已为150个学员发放了证书。他介绍,如今无锡的中式家居馆开业、风景区组织传统文化周等活动,都注重以插花聚敛人气。
传统插花的广泛复苏,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。万宏告诉记者,如果不是传统插花爱好者之众已足以支撑开班授课的费用,他也不敢全面停止赚钱的酒店花艺业务,全身心投入到热爱的传统插花研究中来。
然而在欣喜的同时,业内围绕传统插花的争议也越来越多,无论是在公开的微信群里,还是在私下记者采访中,都经常听到“你的传统插花是西式插花不正宗”、 “他的传统插花理论抄袭日本池坊”等声音,各方争论不休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这似乎暴露出红火背后的一丝隐忧:大家对传统插花理解不同,差异巨大,这样混乱的局面如何能支撑下一步的发展呢?
浙江省花卉协会零售业插花花艺分会开展“浙派插花”培训课程
蔡仲娟主讲的传统插花课程
王国忠作品
徐文治作品
直面历史残篇重“审”传承发展
记者抛出了一个最基础的问题:到底什么是中国传统插花?结果每个人的答案都各不相同。
万宏的解释是:中国传统插花应该是由古代中国人创造的、经过实践检验而流传下来的,具有一定造型特点和技术手段的中国插花形式;台湾“中华花艺文教基金会”北京支部林爱卿说:传统插花的定义首先是花器传统,其次是花材传统,再次是比例、花型,最后是内涵;郁泓说:传统插花是产生在中国,有清晰历史发展脉络,与中国人思维方式、文化情怀相互依存,便于传承发展的插花形式;而袁乃夫则强调:既是原来的,又是现在的,还是未来的,传统继承的是精神、是神韵,不是形式。
这些答案有的重精神,有的认为技巧必不可少,连这个最基础的概念都不统一,业界普遍存在分歧也就不足为奇了。那么为何大家没有形成统一认识呢?采访中,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浮现出来:中国传统插花整体理论基础是薄弱的,从业者都在各自为战、自发研究。
在万宏花塾,记者看到两岸有关传统插花的大量图书。为何“珠玉”在前,还要自创门派?万宏说,越钻研前辈的理论,越感觉到中国传统插花历史断层的严重。目前传统插花理论界研究的基石为“三瓶”之说———明代的《瓶史》、《瓶花谱》和《瓶花三说》,但他深感这三本书中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严格的传承,今人更多的是在模仿插作,只能叫复原。真正的传承一定要有技术技巧,第一枝花、第二枝花、第三枝花怎么插,插于什么角度要说清楚。另外,传统插花一定要结合儒家思想和理学思想研究,这才有传承和创新的意义。
江苏插花教师郁泓近10年来专注投入到传统插花理论研究中,尤其对传统插花最经典著作《瓶史》研究很深。他告诉记者,日本花道界对《瓶史》非常推崇,将其藏于国家图书馆,这一著作对中日两国花艺界影响深远。他在研究中发现,《瓶史》有40多个版本,文化艺术界对袁宏道的研究有600多篇文章,他一一搜集研究。为了解文化背景,他进而研究袁宏道所在的“公安派”艺术主张。收集相关古典书籍58套共 120本。他还通过网络收集了4600多张关于传统插花的挂画资料。这些工作完成后,他深深感到,《瓶史》并不能代表中国插花的全部,而只是某一派别的插花感受。现在国内传统插花界强调东方插花起源于中国,但是日本花道之宗———池坊花道最早的引入者遣隋使小野妹子将中国佛前供花带回日本后,近600多年来日本花道界都做了哪些工作,从而使花道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发展,这部分研究一片空白,他认为这是中国传统插花界应该重视的。
在传统插花研究者中,一位文化人的加入也引起关注,他就是徐文治。在他的北京布里艺术文化中心,记者为他收藏的中日两国大量新旧插花藏书而惊叹。作为一位媒体人和中文系出身的插花业外人士,3年来他全力投入到瓶花的文化研究中。他直言不讳地告诉记者,关于传统插花目前业界还有很多概念不清楚,黄永川教授初创之功不可没,但是后面的人怎么去续?如果不能以做学问的态度投入,弄清源流,就会变成以自己的理解去偷换概念。就拿《瓶史》来说,研究者依据不同版本,结论就会不尽相同。袁宏道为什么写《瓶史》?是他的哲学思想尤其是佛学观念转变中,断绝世俗、持戒修行的产物,所以特别严谨庄重,这在他和友人的信札、文章中都可以看出来。而高濂的《瓶花三说》则是他插花莳竹的经验总结,所以悠闲随意。这些插花专著一定要结合时代背景理解,它们都是历史的小碎片,把全部碎片集合起来,才能弄清哪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。
越研究越觉得空间太大,越觉得两千多年的历史浩瀚无边,而今天可凭借的资料太少,这是众多倾心传统插花者的共同感受。其实,大陆花艺振兴才短短40年,传统插花重拾更晚,即便是黄永川教授,也曾在采访中告诉记者,他的研究只是一家之言,是开放式的,中国插花史的博大精深需要更多人参与到研究中来;王莲英教授也曾表示,身为花卉研究者,分出心力钻研古籍是一个新的挑战。这就不难理解,今天的传统插花从业者,面对并未形成完善体系的传统插花理论,一方面借鉴现成的西式插花和与我们同宗的日本花道,一方面继续挖掘独属于中国传统插花的精髓,必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。在这一阶段下,与其争论某家的传统插花正宗与否,不如直面历史与现实,重新审视传承和创新。
徐文治潜心传统插花研究
徐文治收藏的传统插花书籍
徐文治收藏的《陶器全集》
业界需要合力呼唤一统格局
陕西省花店业协会会长王博,于2013年成功申请“古典插花”为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,面对现状他忧心地说:“千万不能让传统插花火得一塌糊涂,插得一塌糊涂,这样的传承太可怕了!”倪志翔反映,目前行业太乱,传统插花谁都可以教,各个教法不同。他有好几个学生花了六七万元上传统插花班,最后连修剪枝条和观察阴阳面都没弄懂,也不能单独插作作品,这很可悲;中国插花花艺资深大师、中国杰出插花艺术家王绍仪更是语重心长地指出:目前传统插花局面混乱,业界一定要弄清楚“导向”,这是事关传承发展的首要大事。
让记者感到欣慰的是,尽管争论激烈,但各地有着数十年插花经验,或潜心理论研究的花艺师们,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:在传统插花复苏之时,业界迫切需要形成统一而权威的理论体系和教学大纲,而每一个拥有宝贵资源的人都应该贡献一份心力。
吴龙高对此深有感触,他说自己一开始做浙派插花研究受到很多质疑,但他相信自己先从浙江做起,其他地方也会效仿,行业会由此活跃起来,再形成全国性的学术交流。他主持的浙派插花研讨会都是开放式的,欢迎任何人旁听,他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发给协会核心成员一起探讨、定稿,之后形成对外宣传的统一口径。他提出四川可以先研究川派插花,广东可以先从粤派插花做起,各地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化资源。
倪志翔表示,传统插花的很多概念需要明确界定,之前互不认同的,需要形成行业统一的学术总结,形成对外交流的范本。传统插花要有全国统一的系统化培训,在正规机构按照流程学下来才能开班教学。一边挖掘历史,一边建立教学体系,没有这一步骤很难推广。
郁泓相信,中华民族兼收并蓄、海纳百川,长远来看,东西方文化的交相辉映也必将体现在花艺行业。传统插花研究呼唤高层思维和长远战略,建议组织专业理论研究队伍,集纳各地优势文化。江浙一带人文荟萃自不必说,四川的巴蜀文化自成一体,陕西、河南等地花业也曾盛极一时,在今天都有着活跃的插花业态,大家可以就近挖掘,抛砖引玉。
从文化角度切入,是万宏、徐文治、袁乃夫等人的共识。万宏认为,儒家思想和理学思想的结合,让中国插花真正形成。插花能成为日本民族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之一,说明它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,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哲学,应该站在这个高度上研究传统插花。
中国传统插花,在新的历史机遇中趁乱求治,迫在眉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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